和老刘初次见面是在两年前深秋午后,刚忙完秋收的他来城里找散工活,一连几天都没活干,眼见从家里带来的钱就快花完,只好用热开水兑馒头填肚子,晚上躲在高架桥下过夜。
我应报社朋友去拍摄一组关于城市人物的生活照片,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蹲在便利店边上吃午饭,简单的酱油汁拌河粉,吃得津津有味。从他发白的军绿色外套来看,我大概可以判断他从事的职业。我情不自禁对自己说,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拍摄的人物吗?
“大叔,中午吃这么简单?”我走过去跟他闲聊,因为作品需要,我需要了解照片里人物的背后故事。
“嗯。”老刘皱着眉疑惑的抬起头习惯性应了一声,看了我胸前的相机一眼。
“是没找到活吗?”我想起几年前跟报社记者一起采访过的几位民工,也是吃着最简单饭却干着最苦累的活。
“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工作好难找,一分钱都挣不到。”他边吃边抱怨道,“都不挣钱,只能吃这些,够填饱肚子就好了,河粉是跟早餐店买的,跟他多要了包酱汁。”
老刘年纪看起来比我父亲大一些,花白的头发,黝黑的脸,眼角布满皱纹,厚嘴唇下是因长期吸旱烟而发黄的两颗门牙,身子板虽然有些消瘦但还是看得出庄稼人的结实。
“活不好找,别人一听你是做散工要日结,也不多问转身就走。”
“那怎么不考虑做久一点。”我试着建议道。
“家里还有地,现在到年地闲着,我就出来挣点钱过年,年后还要在家里种地。”
“家里都还有什么人。”
“我母亲,今年80多,身子还算硬朗。”他停顿了几秒钟仿佛在想什么,继续说道,“我婆姨生大儿子的时候着了风,落下病根,不能干重活,就在家照顾母亲和读小学的小儿子。我有三个小孩,大的22岁,小的11岁。”
“您多大了?”
“66年的,属马,劳碌命。”老刘感叹道。
“54了,比我爸小几岁,我应该喊你做叔。”他没有说话,小心翼翼的吃完剩下的河粉,连酱汁也没留下一滴。
“这顿午饭花了多少钱?”
“一块钱!”他向我伸出一根食指。从我的角度看来,他伸出的手指恰好挡住远处江北岸全市最高楼。大楼顶层有我们市里最顶级的餐厅,据说最低一个人消费在588元起。等他吃完饭,我给他递上刚买的水。
“不用,我有。”他谢绝我递过的水,侧身从已经分不清颜色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保温杯,打开布包那一刻我看到矿泉水瓶里装了些像是白糖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指着布包里的矿泉水瓶问。
“家里带来的白糖,有时候做工累了就加一点,又止渴又解乏。”
“相当于饮料喽!”我何尝不知道这很可能是为了解决身体出现低血糖反应的无奈之举。
“对,就是饮料。”他笑呵呵答道,“没找到工作,只能去加油站接免费开水,前几天都去,今天没接上。”
“为什么?”
“加油站不让接了,工作人员说是留给货车司机的,都被我们接完了。”他有些吃力的拧开保温杯盖子,小心翼翼的往里倒了点白糖,又轻轻摇晃几下,喝了一小口继续说,“开水是早餐店里倒的,老板人好说管够,还免费给我两个包子当早餐。”
“还有不少像你这样没找到活干的人吗?”
“同村来的,七八个,大家相互有个照应。”
“可以带我去参观你住的地方吗?”我举起胸前的相机向他提意,“只是去看看,我是一名摄影爱好者,想给你拍张照。”
“哪有住的地方,就睡那。”老刘指着不远处一处高架桥下,隐约看到还有几个民工打扮模样的人在走动,“不过经常会有人来赶,昨天还把我的被子抢走了。”
“我们过去看看?”我们缓缓朝桥洞走去。尽管昨天被清理过,但不到一天时间里,老刘又多了几位“邻居”,其中有一对夫妻,大家年龄相仿,彼此间很快就熟悉了。老刘的“卧室”很简陋,四周没有遮挡,只有一张卷起的席子孤独的靠在桥墩上,像极了一名受伤的战士。
这时一只老猫叼着鱼骨头从黝黑的桥洞深处走出来,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们一眼后跑开了。
“外出找活让邻居帮忙看着,再丢就只能睡地板喽!”老刘指着席子告诉我。
“没打算租个房子住。”
“哪里租得起,连活都没有,我也不想租,不花那份钱。”
“等过一个多月天气凉了,总不能没被子吧。”
“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挣钱。”我们谈话间,头顶上不时传来大车轰隆隆驶过的声音,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老刘似乎明白我心里的感受,咧嘴笑道:“你们年轻人自然受不了这份苦。”
“家里人知道你住这里吗?”
“没敢告诉他们。” 老刘低垂头说,“怕她们担心,叫我回去。在外面吃再多苦,也不会告诉家里人。我昨天和老婆通电话,骗她说做了三天工,休息了一天,让她别担心,她反而叮嘱我别那么辛苦,实在太累就回去。”说完,老刘的头垂得更低,仿佛在啜泣。
“我小儿子很争气,最近考了全校第一,老师夸他长大一定会有出息的。”他猛地抬起头说道,通红的眼睛里泛着激动的光芒。
“你会告诉小儿子这里的生活吗?比如一块钱午餐的故事。”
“不会告诉他,也不能告诉他,跟他说也理解不了。”老刘无奈的笑道。
阳光终于在此刻冲破重重云层的阻碍,向大地抛洒出耀眼的光芒。我示意老刘坐在桥底一处水泥桩上,教他笔挺身子翘着腿面对我的镜头,身后是不停穿梭而过的汽车,远处则是一片炽热的黄土大地。
临别时,我趁机往老刘兜里塞了几百元。他连忙把钱塞到我手里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有点冒失和唐突,连忙说道:“你不是没钱了吗?就当我借给你的,过两天我再过来看你。”
“我不能,这又不是自己辛苦挣来的,没钱我可以捡点瓶子卖,就怕我出去捡瓶子又有人来找活。”
“所以你更要收下,等你赚到钱再还我。”
“小伙子,谢谢你的好意,但钱我真不能要,没钱我自己想办法。”
这时,一个衣着邋遢拎着蛇皮袋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对着我们慌慌张张叫道:“老刘,你还不赶快跑!”在他身后数十米外,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正朝着我们小跑过来,嘴里还吆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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