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豹古今注》中载,“鹤千年则变成苍,又两千岁则变黑,所谓玄鹤也”。
一、鹤眼识故人
七百里荡荡资江,俗称野河,两岸山壑纵横连绵,每隔三五里便有一条鲜活溪流奔腾注入,这当然是好事,江河不就是由无数条小溪壮大起来的么?但事物也总会有另一面,一涨一退的山溪水致使江流起落无常是为必然,且河床之中多有暗礁,尤其是在流经中下游的安化境内后,还有一条名叫崩洪滩的长滩,并由于江心有着三座荒洲首尾衔接紧逼,落差大,流速快,主干流故成了一条夹缝。
关于崩洪滩的传说颇多,但驾船人却只晓得“过龙门”,且有滩歌为证:
资江七百里,
野河驾船难。
鲤鱼跃龙门,
难闯崩洪滩。
江河流日月,船总归是要行的,于是又有一首滩歌在江峡中回响:
前面滩涂打烂船
后面滩涂船扬帆
顺流飚滩险中险
逆水行舟难上难
打小就曾经在崩洪滩拉过纤、而后来又成为了作家的传灯,还专门为这一条长滩写过一本书名叫《纤痕》的散文集,集子出版时,同是喝资江水长大的刘鸿伏先生在序言中如此说:传灯生长在资江之滨某个贫穷封闭的小村,从小就失去了母爱,为着生存,可以说历尽了人生种种苦难。围绕着资江那一方水土浪迹求生,十多岁就在崩洪滩拉纤给船队打短工,唯一支撑他的就是对文学的执着和热爱……漂泊的传灯常置身日月合壁、大江疾走、静穆山川的造化之境,见到的是死生契阔、血泪爱恨、悲喜荣枯……他的作品往往呈现着一派苍莽厚重气象……
不过以上所说,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如今的资水安化境内仅40里水路就修建了三座低水电坝,不但水势可以任意调节,而且河道也得到了相应疏浚,崩洪滩河段便成了一处激流飞溅雪浪花的秀美风景,尤其是毗连于江心的那三座峰峦般的荒洲之上,也似乎增多了不少禽类,而北岸崩洪滩头的孟公塘江湾,原本是一处杂树与水竹丛生之地,却忽然在数月之间就长出了一栋造型别致的江景楼。
哇,真是有眼光耶!在这样的江湾里建房真是太爽了。
可不是吗,白天有阳光照着,夜晚有月光笼着,还有江上清风徐来……
这对话的声音却如风,如江流,当然也就只有风与江流才能听懂。
天很高,云很淡,水色清澈透明,让人疑心水就是天空的镜子。
这无疑是在仲秋季节。
能一眼见底的孟公塘江湾深潭里,有茂密的水草如戏子弄舞的绿绸水袖,但鱼虾却少得屈指可数。忽有微风徐来,又是那如风如江流的声音在说,唉,不得了哟,若是长此下去,只怕鱼虾都会绝种。这人类呀,就是贪婪,就是太贪婪啊!
江湾里的静水遂惊起了波澜,一圈连着一圈,如一个又一个盛开的问号……
就是嘛!在同一条河流上建那么多低水坝,未必就不怕哪天惹怒龙王爷?
岂止是惹怒龙王爷,江河的生态坏了,人也会没得活路的……
一抹淡云轻移,阳光便弱了些许,有两只白鹤的身影也就映入了传灯的双眸。
对话的就是这两只鹤,是人们传说中已经修炼成仙的鹤,因为仙鹤的羽毛不再白如初雪,渐与天光同色,而只有在黑夜一身羽毛才会生出熠熠光辉。这两只仙鹤到底在这一段江域上生活了多久?无人晓得,就连仙鹤自己怕也未必清楚。
然而仙鹤的目光如炬,也就是说,它俩已经认出了这一栋江景楼上的主人了。
是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叫传灯,是一个靠自学成才从山那边的白驹村里走进了省城长沙的作家;女人叫张菊儿,是传灯的结发妻子,并有一儿一女,儿子叫传承,女儿名传奇,但自从传灯携家带口进城后,即便这真是一对仙鹤,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
不过之前的一些陈年往事仙鹤却是晓得的,菊儿娘家就在著名的唐家观。
说唐家观有名,那是指在旧社会。
资江野河如野马,一路奔腾咆哮,闯过无数长滩,到得唐家观处,便是一个水流平缓的江湾。江岸有群山连绵,名五马奔漕,吊脚木楼依山傍水而建,鱼鳞青瓦的木屋檐口衔着檐口,甚是别致而又极显祥和。或上或下的水上人一眼望过去,就像望见了一弯迷人的月牙儿,瞬间就点亮了他们的目光,于是便心怀好奇在江湾里收了桨橹把船停下来,扎下铁锚也插了竹篙,三三两两的就沿了麻条石码头拾级而上,入得由一块紧接一块溜光青石板连成的街巷时,就更是大开了眼界:这街巷好深好繁华啊!珍稀山货如笋干菌类等,用竹篓或用木盆盛着,每隔七八户人家门前就有一堆;特色小商品如奇石、根雕、竹刻等琳瑯满目;更惹人嘴馋的还是地方小吃,如糯米青团、蒿子粑粑、米豆腐等应有尽有……把能够看透湍急江流的水上人眼睛都看花了,肚子里的蛔虫也闻香蠢蠢欲动爬上了喉咙。
唐家观小镇的人气,就是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地旺起来的。
那时候,凡是在七百里资江吃水上饭的人,都晓得有一个叫唐家观的小镇。
只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首先当然是工商业和土地改革运动的兴起,打破了小镇人一代又一代摸索出来的原有的经营模式,一些与邻村有农产品供货契约的百年老店,一夜之间就被划归为工商业兼地主,成了典型的剥削阶级,再就是不久成立了合作社,镇上的青壮年又被强制要求不得外出跑生意,既不属于吃国家粮的城镇人口,又无尺田寸土可以耕种,更无山中林地能够经营的唐家观,遂变成一个纯粹靠做手工活或下水打鱼挣钱购买墟场指标粮过日子的所谓“小镇”了。
菊儿姓张,是唐家观小镇上一户普通人家的长女,她下面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父亲是个铁匠,母亲是家庭妇女。可想而知,在这样一种生活环境中长大的菊儿该有多艰辛,她12岁就已经辍学在家了,跟着镇上的女人们开始学织箬笠和编晾席,好在她心灵手巧又勤快,大家左一声菊儿右一声菊儿的叫,甚是讨街坊邻居的喜欢,直到帮父母把弟弟妹妹全都带大成人,她也就成了个大姑娘。
菊儿这名字,是她打铁的父亲顺手从江湾里捡来的。
上世纪50年代,小镇唐家观与全国各地一样,照例是物质生活最贫乏的时候。好在吊脚楼下有一湾资江,且年年岁岁每逢秋冬江水必枯瘦。大凡在这样的季节,唐家观吊脚楼下的江湾里,平时靠叼食活鱼养得毛色发亮的水獭早已潜入下游的孟公塘,唯有来不及逃生的河虾搁浅在水草中,亦引来了鹤群徘徊于江湾。
这一天下午,年轻的张铁匠也夹在前来捞鱼虾的人群中。
他家里有一个怀胎九月的孕妇,或许就正等着河鲜补一补临产的身子呢。
突然,小镇唐家观就炸响了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人们仰首望去,便冲着张铁匠道喜,恭喜恭喜啊!张师傅,你老婆肯定是给你生了个小铁匠!张铁匠听了就笑眯眯的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将来也好有个帮手!提起脚踝边的渔篓子就飞快地上了江岸。一双下水时脱掉的布鞋,静静地躺在江岸纤道旁金灿灿的野菊丛中,拾鞋的时候,张铁匠却没有忘记顺手摘了一枝素面朝天的金菊。他是要用这一枝金菊花去犒赏为他生了个小铁匠的老婆。张铁匠家就住在小镇唐家观下街进口处的麻条石码头边,也是一栋吊脚木楼,原来分给他的时候只有三楹两进,后来他又利用码头过道的空地与邻居说情,檐口衔着檐口又新加了一进,中间是堂屋,左边是住房,右边是门面。门面是专门用于作锄头、斧头、镰刀等铁器产品的展示厅,打铁的工作间就安排在吊脚楼下临江的第二层。此时,乐得像个笑和尚的张铁匠拎着双赤脚刚进家门,把渔篓子往堂屋里一扔,进房就要从接生婆曹妈手中抢婴儿。曹妈就紧张了,怯怯地说,是个没带把的女娃子。没想到张铁匠却更加高兴,说,女娃好!女娃好!我就是盼着要先有一个女娃!曹妈听了先是一怔,立马就又喜笑颜地附和道,那确实,先开花,后结果,儿女一大络。张师傅好福气哦!并笑笑地要张师傅给女儿取名字。张铁匠把手中菊花在婴儿惺忪的眼前一晃,大声地说,叫菊儿呀!江湾里即刻便有了回声,叫菊儿呀!叫菊儿呀!
正出没在江湾与捞虾的人们抢食的鹤群,先是受到了鞭炮声的惊吓,紧接着又是张铁匠金属般的声音荡过来,便觉得此地太过吵闹,也就展翅去了别处……
而如今,菊儿与传灯结婚一晃就快要满40年了,紧日子,累日子,风风雨雨地一路走过来,还刚刚过上几天舒坦的闲暇日子,男人却又说要回乡下老家盖房,还说是“回至本处”。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虽然放心不下在城里的孙女和外孙,但总不至于让传灯独自回乡吧?纵有万般无奈,也只好清点行囊追随男人。
其实就在太阳稍微打盹的那会儿,两只仙鹤的身形,也已经映入了在江景楼阳台上手捧黄卷的老者的眼帘,虽然只晃了一眼,传灯却已经有了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甚至连仙鹤的两次对话他也仿佛听懂了一些,于是就一声慨叹,这人呐!
双鹤听得一惊,在楼房近处它俩落脚的一棵松树的松枝也就跟着颤动了……
这对仙鹤原本也出游多年,在一个鲜为人知的岛上自行修炼,即便回到了资江也很少在白天行动,多是于月华如水的夜晚才会出来觅食,也很少驻守在某一处滩涂,能见到它俩的人没几个,但是,关于有白鹤修炼成仙的传说却流传已久。
传灯回老家建房,历时已有年余,也是头一次有幸见到这一对仙鹤的真身。
不过也难怪,在工地上值夜班守材料的是他的老兄传薪,而进材料并监督工程质量的是他的儿子传承,传灯自己则负责管伙食,他们租用了株溪口的一栋民房。开始的几个月,他老婆菊儿因为身体有恙还留在长沙的家里养病,而当时又正逢屋基平地、砌护坡,每天有十几号民工做的虽然是包工活,但午餐得由东家提供,起初是由传承开车去小镇唐家观外卖来的盒饭,但也就只吃了几餐,传灯觉得实在难以下咽,便跟儿子说,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是我做给大家吃吧!
于是,他一双拿笔杆子的手又弄起了锅铲来。居然做得像模像样,还赢得了民工们的一片叫好声。传灯则笑出一脸得意说,这有何难?又不是造卫星上天!
他还正走神呢,那两只被阳光隐去了身形的仙鹤又开始在对话了:
这位手握黄卷的老者真是几十年前常混在纤狗子堆里拉纤的那个少年吗?
怎么不是?你再好好看看呀!
一阵沉默,应该是另一只仙鹤在从老者的身形上寻找他少年时的影子。
是传灯呀!还真是如古诗里说的: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无改鬓毛衰……
是的。我们不老,是因为常饮夜间清露,人就不同了,吃的全都是……可鹤语只说到一半,那一株松树的枝桠又颤动了,难道是天机不可泄漏?传灯在想。
江风仍在轻拂,江面微澜荡漾,传灯的两个耳朵也仿佛拉长了,之后,便含笑合上了黄卷,是一卷仿宋版的《易经》,继而遂朝渐逝的一道白光挥了挥手……
二、建勇叔是一个绅士
传灯也曾耳闻过有白鹤修炼成仙鹤的传说,那是在建勇叔家里喝茶的时候。
在整个株溪口,甚至还包括白驹村,能拥有一间免费供人休闲聊天茶室的也就只此一家。建勇叔自幼就没有了父亲,17岁去广州打工,在打工时认识了同是安化妹子的同事小简并结为夫妻,两人省吃俭用有了五位数的积蓄后,也曾自己当过小老板,既开了一家小型家俬店,直到30岁那一年,因为儿子已经到了要上学的年龄,一家三口才决定回家。于是在联珠桥西头的口子上,也就有了这一栋新建的六柱两层的红砖屋,楼上为卧室,楼下为榨油坊,还有厨房和一间茶室。
这一栋新屋和这一份家业,是夫妻俩人在外打拼13年的结果。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节省路费,更主要的还是有着不混出个人样就不回家的想法在做祟,建勇硬是强忍着念及老娘的男儿情愫,13年没有回过株溪口。但自从一旦决定了要携妻带儿回家的那一刻起,到与客户清帐并做有关准备的整整半个月时间里,他却忽然像得了一场怪病,茶饭不思,坐卧不宁,直到真正回家了才又精神起来……
这是只有初中文化的小简、也就是建勇他爱人给透露的。小简还说,在外打工的人,其实都得过思乡病。格种病也只有真正回到了土生土长的家里才能治好。
这话对菊儿振动很大,也有很大的启发,她居然说,建勇婶婶也是个诗人。
建勇其实比传灯要小十多岁,传灯是按辈份叫他的,俩人都同是曾经担任过族长的银和公子孙,没出五代的。但儿子传承也叫他建勇叔,叫爷爷双方都尴尬。
建勇叔泡茶总是笔挺着身板,不急不徐地注水入壶,捂盖,出汤,茶倒进公道杯后,还会用茶巾先将公道杯沿擦拭一下才筛茶进杯。在此过程中从不苟言笑。
建勇叔是株溪口和白驹村里唯一的一个绅士。这话是传灯说的。
当时有十多个年轻伙计正围着一张仿红木长条茶案喝茶聊天,在建勇叔家这样的自发聚会几乎每天都有,有时还有两次,茶好茶歹,也都是大家湊的份子。
建勇是绅士?其中一个绰号叫满巴子的后生听得一头雾水问,绅士是嘛子?
格还不晓得?土豪劣绅呀!接话的叫跃龙,他还补了一句说,冇读过书的!
丢丑,丢丑啊,你们格些冇文化的,真是丢了我们株溪口人的大丑!坐在传灯左侧的夫明特爱面子,穿着也讲究一些,看样子就是地方上最具权威的大哥。
满巴子叫满明,是夫明的大弟弟,心有不服地冲着哥说,格也算丢丑?!
夫明有兄弟四人,个个都是牛脾气,当地土话叫“一铳硝”。
随乡入俗,传灯忙用方言打圆场说,满明也就是一铳硝,格有嘛子丢丑呀!
夫明这才茬开话题说,毕竟是当作家的,就是见多识广,建勇确实像个绅士。
建勇却不好意起来,腼腆得像个姑娘说,只有传灯哥……他却称传灯为哥。
这时,茶室门被推开了一半,一个白发妇孺的脑壳先闪进来,跟着又进来了半边身子,原来是建勇他老娘,现已80高龄,常有病痛,却总喜欢管儿子闲事。
传灯就率先起身,礼貌地叫了一声,元奶奶,您老进来喝茶呀!
于是大家都站起来欠了欠身,遂弄得板凳脚走出一阵响动,把靠窗台上方正在结网的一只蜘蛛也吓得细毛脚一松,在空中荡起了秋千来。老人却嘴一扁,说了一句,格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哪有我格黄土都填到脖子上的人容身之地呀!
元奶奶转身走了,门却仍然开着,建勇去掩了门后,微叹一声又落坐泡茶。
这样的事是常有的,不过平时只看一眼就走了,老人嘛,总有些神神叨叨。
茶过两泡,不知怎么就扯到王道士三探陶山洞上来了,这事传灯在年少时也听说过,说是洞中有洞,分别为风洞、水洞和火洞,每个洞口都有成了精的怪物把守。但从夫明的口中说出来,就更玄。他说,水洞的门口,躺着一根十丈有余的粗皮松木,那实则是一条已经修炼成精的巨蟒,就连王道士也没有看出来,他当年初探陶山洞,把鸡公头按在松木之上,正欲手起刀落斩鸡头祭神明,却不料那一根粗皮松木倏忽立地而起,洞中亦顿时山呼海啸般卷起了滚滚洪涛,王道士嚇得险些儿魂飞魄散,无奈中一口咬破食指,将鲜血涂抹于随身携带的、据说是在梦中由太上老君所赐的那一柄降魔宝剑之上,然后便一剑刺向松木,遂听得一声巨雷炸响,松木骤然倒地,一摊黑血……夫明是这帮年轻伙计中的文化人,而且还是省属国有企业、也就是曾红极一时的资江机械厂的正式工,企业破产重组以后他就没有再去上班,但每月却有2800元工资打入他的银行卡。他正说得头头是道,建勇忽然就问了一句,夫明,你横竖跟天师一样,晓得有仙鹤的事吗?
建勇其实是帮传灯问的,他晓得当作家的就爱听这些新鲜事。
格还不晓得?亏你还绅士!方圆百里的人都晓得的事你还问我。来,先给我倒一杯茶再说。夫明就摆起架子来。是刚注入公道杯的滚茶,他沾了下杯沿,把杯子放下,正要掏烟,传灯就抢先递了一支,也给每人递了一支。夫明啪地打燃火机,点上烟深吸了一口,话与烟雾一同喷出:松鹤延年,松和鹤寿命都长,有松树活成精的,鹤就更不用说,上了一百岁的就是仙鹤,经常出没在我们崩洪滩荒洲上的那一群白鹤当中,就肯定会有仙鹤,只是我们即使碰见了也不一定认得。
跃龙就捧着嘴巴笑,脸都胀红了,却还是没忍住说,原来你天师也没见过呀!
大家就趁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抬扛,结果是死蛤蟆争出尿来,哄笑而散……
这是一帮谁也不信服谁的伙计,传灯称他们为一帮闹武神(即爱起哄的后生)。能经常来建勇家茶室喝茶聊天甚至动辄争执吵闹的,大多是株溪口的闹武神。不过闹武神们闹归闹,心地却坦荡,所以夫明曾说,真理就是争出来的理!
传灯则在私下里认为,在一个地方能够有这么一间茶室,就如同有了一处道场。而能够在工余饭后,静心为来茶室的闹武神们执壶泡茶的人,便是绅土无疑。
从那以后,建勇绅士就几乎成了他的别称。可见传灯的话还是有影响力的。
回忆中一个上午溜走了,传灯正要起身,里屋的菊儿在喊,呆子,吃饭了!
传灯进屋时,又回头望了一眼侧首的那一株松树,心想,仙鹤还会来吗?
三、还至本处
呆子是菊儿随口叫男人叫出来的一个绰号,其实说是符号还确切一些,因为她很少叫过男人的名号,平素总是叫他哎!或者哎哎!是搬入江景楼以后,男人像着了魔一样,一旦黄卷在手,就会倚阳台栏杆一站就是小半天。这都是些什么书呀?菊儿在嘴上嘀咕,心里却在怨言天澄先生,也真是的,我们家顶楼的藏书室书还少吗?上千卷呢!还要给他带一堆线装书来,这不是带来寻伴凑热闹吗?
天澄确实是来寻伴的。他曾与传灯共事多年,还是在新世纪初,传灯居然一拍屁股离开省委统战部的党刊《统一战线》杂志社,放弃了好端端的执行主编不当,把人事档案交给人才交流中心后,下海以自觉文化公司的名义承包过省作协的一家内部刊物并更名为《新作家》,天澄在公司任过副总兼杂志的策划部主任。
那是传灯人生中最具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他自己却很少旧事重提,也并不希望有曾经的部属再去复制。正如他后来与天澄在某次闲谈时所言,既然是浓墨重彩,一笔足矣!天澄却回道,也无人能够复制。那时,他率领公司一帮热血文青纵横江湖,无往而不胜。他们在经营杂志之外,还与出版社合作策划出版了一批地域文化丛书,传灯不但亲自策划选题,还亲自给市(州)一把手致函拿业务。
第一单业务是从最南边的郴州市开始的,他笑说,这是象征紫气南来的意思。
果然不出一个星期,收到策划文案与信函的市委李书记就来了电话,此人也是个文青,曾有散文上过《人民日报》文艺副刊,彼此当然亦是熟悉的,他劈头盖脸便说,传老师,方案我看了,16万块钱给我市做一卷地域文化丛书,钱肯定不是问题,但我想问问你,书名叫《诗画郴州》是不是太夸张?传灯听了哈哈直滚,待缓过气来才说,李书记,您这也太低调、太谦虚了,名山皆入画,秀水总成诗,有着国家森林公园之称的莽山和有着碧水美誉的东江湖还不诗画郴州吗?
对方亦哈哈大笑说,也是,也是,那就借你吉言,预祝合作成功吧!
第二卷是做邵阳,在传灯心里这其实是最有把握的一卷,但不知为何对方却久未回音。哈,蒋书记驾子还真大!传灯说。这回是他亲自挂帅与天澄一起驱车前往邵阳市委去找蒋书记的,出发前他跟书记秘书通了电话,但秘书似乎对此事并不热心,说,书记今天没时间,上午是常委会,中午要接待省发改委客人,下午还得陪客人去扶贫点虎形山考察有关项目。传灯耐着性子听完,便只对秘书说了一句,就请你转告书记,说传灯上午十点去办公室拜访。他掐准这是会休期间。
天澄当时便在心中揣度,人家会接待我们吗?但接下来的情形还真让他对自己的老总刮目相看:两人准十点就上了邵阳市委办公大楼二楼,传灯领着天澄直奔208室走去,门果然开着,看样子蒋书记也还刚入老板椅,见了传灯虽然并未起身,却笑脸相迎说,传作家,是专程为有偿作文的事来的吧?在后面的天澄听了一楞,进门的脚步也便迟疑了,却没想传灯接言亦是单刀直入说,难怪有传闻说蒋书记您很快就会进省委常委楼,入主省委宣传部部长,管我们这些作文章的喉舌,您这是要先给自己手下人一个下马威呀!他停了半拍又说,当我是说醉话。
书记办公室里顿时一片寂静,秘书端茶的手也僵住了……
唯有窗外的知了却在高一声低一声拉长了调门:吱——吱呀!吱——吱呀!
其实也就只有几十秒钟吧,蒋书记倏然起身,说,传大作家,请坐,请坐!
他俩原来是老相识,传灯还在安化县文化馆时,曾有幸获得过全国五一劳动奖,蒋是当时的益阳地委宣传部长,也就是说,传灯曾经是蒋部长树立起来的一面旗帜,后来到省委统战部任杂志执行主编,在采访党外副市长与我党合作共事时又有过交集,这当然不是最主要的,他之所以敢在堂堂市委书记面前说话如此高调,是因为在省委分管意形态的副书记家喝酒时,蒋曾多次请传灯代劳过……
蒋书记再开言时便说,为什么书名叫《铿锵邵阳》?我还在消化中呢!
这就是权力对文化人的傲慢!策划文案中不是明写着吗?传灯在心里说。但他接下来的话便是侃侃而谈:书记您这是谦虚啊!第一个提出睁眼看世界的魏源就是邵阳隆回人,而扎硬寨打死仗,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曾国藩是邵阳双峰人,这还不是铿锵邵阳?那么在新世纪之初,您领导的班子会不会也发出铿锵之音呢?
原来是这样啊!蒋书记居然满面春风,一锤定音说,好,这个单我们接了!
传灯上车后跟天澄说,蒋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一脸诡谲,但话只说了一半。
只是刚好三年期满后,传灯又被省文联谭主席亲自出面做工作调入了文联机关,并推荐选举为某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那时他还并不知有“还至回处”这一禅语,但心里却是有着这一份意思和觉悟的。而天澄后来也被招聘进了省文化厅书法研究院任职,俩人从此也便升级成了亦师亦友的好兄弟。天澄是北大历史系毕业的高材生,因某种不可言说的缘故而没能够进入公务员队伍,但“忧戚”二字却无时无刻不揣在心中,也许是为了排遣心中难以化解的情绪吧,他不但在应付工作之余常与古籍黄卷为伴,而且只要一旦有机会,就总是不会忘把自己从往圣先贤那里得来的感悟,用很平实的语言道出来与传灯分享。为此,传灯对天澄也就常以先生相称——尽管他始终称传灯为老师,还找出理由来说,自古经师易得而人师难求。菊儿也随男人称天澄为先生。她是曾上过几年初小的,但全都交还给了老师,只勉强能认出其中几卷的书名,如《易经》《大学》《诗经》等。
这一栋江景楼,名义上是传灯和菊儿的养老屋,实则是暗藏了玄机的。
去年孟春的某个周末,传灯刚办理过退休手续没几日,天澄就在传灯入住的湘江世纪城豪庭苑小区前的江堤上发来微信:老师,我已经到你楼下了。传灯会心一笑,也就随手回了一个ok的表情图案。这是他俩经常一起散步聊天的去处。
天澄见了传灯,开口便说,祝贺老师从此解脱了!
传灯亦答得敏捷:是的,总算可以“自家意思”了(自家意思为周敦颐语)。
天澄又言,古人有30年为一世的说法,您这是三世之初始,是还至本处了。
他俩每次在一起或散步,或品茶,传灯其实都总是习惯于听天澄在说,天澄也总是会不厌其烦地把自己与往圣先贤晤面于古籍黄卷中的心得,如潺潺流水般从口中涌出,他这是有意为之在给传灯补历文化史课。但那天从他口中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还至本处”,传灯回家还专门从百度上查找过去处:“还至本处”原来是语出佛教经典《金刚经》的第一章节。传灯读过后寻思良久,并在口中将“还至本处、还至本处……”默念了数遍,从此便动了要回乡下老家盖房养老的念头。
老婆菊儿第一个就提出了反对意见,她说,你这人也真是的,奋斗了大辈子不就是想要做城里人吗?如今又说要回乡下老家盖房养老,这不是折腾自己吗?
传灯就陪着笑脸说,此一时,彼一时,这是两码事呀!
分明就一码事!菊儿心里其实是不舍得离开正在读小学的孙女和外孙。
传灯说,这叫还至本处。你不懂的。
男人此言一出,菊儿就再不吱声了。她确实不懂男人,这是文化的沟壑。
其实传灯回乡下老家盖房还有一个动机,那就是自从他下海经营自觉文化公司以来,就已经开始在做挖掘和整理湖湘文化方面的工作,至今已经完成了如《湖南胜迹图志》《湖湘历代诗文集》《湖湘四水一湖图说》等,还与全省各市(州)合作,编辑出版了若干分卷,虽然省图书馆有收藏,但他也想在自己家里有一个专门的藏书室呀!这就是菊儿说的,我们家顶楼的藏书室书还少吗?上千卷呢!
天澄是传灯入居江景楼后,头一个来家里打住了十天半月的人。
他这是经不起传灯左一个微信,右一个晒图的诱惑应邀而来,但毕竟是好友搬入新居,贺礼还是要送的,至于送什么好,他还颇费了一番斟酌,最后才决定干脆就送一榻仿古线装书吧,这也正好应了那句“书生人情纸一张”的老话呢。
天澄先生的到来令传灯大悦,他不仅每天亲自执壶为先生泡茶,还把乡绅建勇叔也介绍给他认识了,他俩居然一见如故,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不过这事也见怪不怪,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彼此早就从传灯的微信朋友圈或言谈中认识了。也正因为如此,建勇叔一有空闲,就会从株溪口的桥西档头到崩洪滩头的江景楼来陪天澄品茶聊天,天澄照例是主聊,并且照例是聊往圣先贤并经史子集。作为受益者的建勇叔还隔三差五开了一条装有小马达的渔划子到江景楼下,于是三人便又乘舟去江心的荒洲之上,或一起在笨头憨脑的河卵石中捡拾资江奇石,或从芦苇丛中找寻野鸡并其它飞禽生下的蛋,当然更多时候是拥礁崖而坐欣赏白鹤……
某日天澄说,老师此次还至本处,不仅可以怡养天年,或许还能得道成仙呢!
天澄还说,从常来陪老师的建勇叔身上,我发现他隐然有一种君子之风。
传灯便笑言,先生前一句只能信一半,而后一句是可以全信的。
建勇叔却依旧只是腼腆地笑了一笑,他或许是听懂了,又或许没有全懂。
传灯的老兄传薪因为弟弟盖房也回了老家,老兄传薪虽然年近七旬,却仍然在长沙湘江世纪城做地下车库清洁工,月薪两千元,还是弟弟传灯出面找社区的熟人介绍进去的。他这次是辞工回来帮弟弟盖房守材料的,建屋花钱如流水,能省一个是一个呀。传薪在电话里跟传灯说,我回来帮你看守工地上的材料吧!传灯一想,这事还真得有个靠得住的人,于是便说,那也要得,不过你这次回来就干脆别再出去打工了,届时让传承找人帮你把老屋整修一下,以后就在家里养老算了。本来也可以跟我们住一起,但就怕……传薪就抢过话说,我还是住老屋里好些。他当然理解弟弟的担心,谁让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染上了败家的毒瘾呢。
传薪是在长沙就认识了弟弟的好友天澄先生的,所以他知道天澄来了后,也常过来陪天澄喝茶,听他聊往圣先贤。有一次,天澄见他兄二人默契对视,便感慨道,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者不与存焉。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孟子再三强调王天下者不与存焉!传灯知道这是在鼓励自己,便接言道,可惜父母不在。
传灯是被菊儿的一声“呆子,吃饭了!”给叫醒过来的……“
午餐有三菜一汤,这是起码的标准:一个青椒炒蛋,一个秋茄子和一个苦瓜干,外加一个咸菜汤,全是素食,但吃得放心,时鲜蔬菜全都是在人还未搬入新居前自己种的,在江景楼一侧还用废弃的渔网围了个圈,里面圈养了几十只公鸡母鸡。两人在各怀心思中细咀慢嚼。男人边吃边回味着“还至本处”,而女人却在担心男人住进了江景楼后是不是中邪了,因为每次上了阳台,传灯其实也很少翻动书页,而是把目光怔怔地只盯着信手打开的那几行竖排繁体字,或干脆合卷面对江天翻白眼,不就是秋天的水,秋天的云,或偶尔跃出水面的鱼,或横飞江面的鸟,或栖落荒洲江渚浅水处梳洗羽毛或啄食的一群白鹤吗?有什么好看呢?
呆子!吃午饭了。有一天,女人端菜上桌后,也是这样隔窗随口叫他的。
你叫我什么?男人遂回头,满脸疑惑的样子,并且又补了一句,就刚才。
刚才怎么啦?女人觉得好笑,说,刚才我在叫你这个呆子呀!
哈哈,这名字好。你以后就叫我呆子。哎,哎哎叫得我耳朵都长出老茧了。
这时张菊就已经生气了,连声说,呆子就呆子!呆子……
哎!哎!哎哎——!男人的回答声脆亮而又爽快,把江渚上的白鹤也惊飞了。
想到这里,菊儿的心就软了,于是便无厘头地又说了一句,还是个真呆子!
传灯听了一惊,心想,让夫人受冷落了。
两人正好同时放碗,传灯便真心诚意地说,对不起呀——让你受冷落了!并立马就站起身来,走过去拉起了菊儿的手又说,走吧,我们散步去株溪口联珠桥。
四、在联珠桥上的日子里
去株溪口出门往左走,得上一道缓坡,再下一道缓坡,也就600米远近,中间有座山叫白驹山,白驹寺旧址就在山顶上,以前香火很旺,如今成了废墟。这是当初选址时,少当家传承特意用车载里程计给测量过的,同时还测量了去下游祠门口的距离,是980米。他跟父亲说,爸,这正好是您带妈妈散步的最佳里程。
株溪口和祠门口是一上一下两个自然村,传灯家位居其中,面对七百里资江横前,背倚连绵青山,一条乡村公路是由昔日的纤道扩改而成,虽然单门独户却可左右走动,而且50岁以上者不乏熟悉面孔,年轻人凡是上过高中的也只要一报传灯名号,大多都会一脸肃然地说,您就是传灯作家?我读过你的《纤痕》。
更熟悉传灯的当然还是株溪口人。菊儿啪地一声把堂屋门合上,传灯说,门还是开着吧,有人路过想进屋喝口茶,也好给人方便呀!他还说,我们以前在联珠桥上开店不也是经常敞开着灶屋门的吗?菊儿却回了一句,现在的人心不同了耶!以为还能像从前……她或许是想说那句曾经听男人说过的“夜不闭户,路不失遗,”的话,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但男人很固执,说,这就更加要从我传灯家做起,我就不相信好的民风会唤不醒。女人就没有再与男人争执,她是被男人的话唤醒来了,心想,呆子这话也许是对的。她忽然记起了自己前不久领过的两张稿费单,那是男人发表在北京一本杂志上的一个小说,不久还被《新华文摘》给选了,篇名就叫《喊风来》。一篇文章得了两笔稿费耶,比他一个月的退休工资还要多。这事菊儿还记忆犹新。莫非男人写文章就是在喊风吗?她于是又回头去开锁,顺手一推,打开了半页堂屋门。堂屋很大,有60平米,直接通到了临江的走廊,中间一扇照壁隔成一分二用。面江的一半只一张仿红木案台,有乒乓球桌大,上有文房四宝,是为偶尔涂鸦所用;这是天澄建议备下的,省书协主席兼文化厅书法研究院院长鄢福初是他俩的挚友,说不定兴之所至时会驱车两小时来此面对资江写大字呢!再说传灯自己也用得上。临马路的一半摆设亦简单,照壁下一张方桌,桌上放一缸茶和几个茶杯,左右是几把木椅。这是儿子传承在监工建房时当古董收来的。传灯当时就说,正好,到时就放在堂屋里吧!唯有这间堂屋是传灯执意要照自己的想法设计的,两壁还挂了几幅书画界朋友赠送的字画。
出门就是大道,老夫老妻于是就手牵着手,一路缓步向株溪口走去。
这牵手散步是传灯去年退休后才遂步养成的习惯,他当时还跟菊儿开玩笑说,都说与自己的老婆拉手是左手拉右手,没得感觉,但我倒认为还是左手拉右手靠得住一些。他为此还写过一篇叫《十指扣》的纪实小说,头一段便如此写道:
菊儿是我传灯的老婆,是我儿子传承和闺女传奇的亲妈。此说并非多余,而是我有意在强调,因为像我们这一代人,尤其是与我有着相同经历的所谓成功男人,一旦进城之后,特别是自认为有了出息后,差不多一个二个都抛弃了糟糠重新组织了家庭,也就是说儿女还是自己的儿女,而妈却已经不再是儿女的亲妈。
本人就是在一个重新组织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生母去世得早,父亲中年丧妻,另择新偶也是出于无奈。而我心中对此是有着许多感触的。但为了给自己父亲一份慰藉,也为了对继母曾经的付出表示一种感恩之情,我还专门写了一篇标题叫《我把继母当亲妈》的文章。没想该文在省报副刊发表后,却在长沙城里的老乡圈中产生了强烈反响,昔日的旧友纷纷打来电话,说这文章写得如何如何的好,还有人提出来要设家宴请我喝酒。后来我一寻思,才发现了蹊跷,原来这些伙计都是进城后离过了婚的。老婆还是糟糠好。我当时竟因此还发出了这么一句由衷的感慨,并说,婚姻不是儿戏,是一辈子的磨合,喜新厌旧的折腾付出的不仅仅是自己半辈子人生代价,也会给后人的心灵留下难以愈合的情感创伤。得不偿失啊!也许是渐入老境的缘故吧,当作家的我已经越来越热衷于怀旧,而我自己却认为这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醒,因为,有很多事物是需要时间才能澄清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传灯就已经有意开始培养自己的兴趣:与菊儿拉手散步。
此时的传灯思绪也在散步,时间倒回去30多年,传灯与菊儿就曾经在株溪口的联珠桥上生活了四年。那时传灯还在乡基建队做泥工、并兼任乡政府半脱产的文化站辅导员。所谓半脱产主要是指工作性质和报酬渠道,既每月15个工作日为乡政府门前的宣传栏编写版报,15个工作日在基建队照常舞砖刀砌楼房,当时并没有周末一说,而工资是由乡政府提供一部分,县文化馆补发一部分,基建队按出勤率发一部分,整个加起来也就60多块钱每月,不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乡党委书记每月也只有100来块钱。当时的猪肉才七毛六分钱一斤,上初小才两三块钱一个学期……传灯当然觉得很满足。但后来传灯已有了儿女,也就是如今的传承和传奇,传奇是姐姐,不到三岁,传承是弟弟,不到一岁半,而责任制田土是传奇还没出生就分到了户的,添人添口未添田土,这样光吃饭都很难。
但最难也难不倒传灯,他这人灵光得很,不但会写诗歌和会写散文,还有商业头脑。他家在株溪口里面的白驹村,去乡政府或去基建队,都要从株溪口的联珠上路过。联珠桥是一座双拱麻石桥,横跨在粼粼株溪之上,长有百余米,宽有近十米,是资江中下游北岸行走东西的必经之路。有一天,他站在桥上一拍脑门说,这也是一处最理想的经商之地呀!当晚他就与菊儿商量:我们在联珠桥上开一家小卖店如何?我负责进货,你责任卖货,每月挣的钱肯定比我工资多。菊儿听了一乐说,要得,要得,格办法好。但立马又面呈难色,还是不妥吧,人家会不会……传灯已猜出老婆的顾虑,便鼓足勇气说,怕什么怕?桥是银和公修的!
不过这句话传灯一直没有说,是不敢说,因为他家成分高,好不容易赶上一个开明的、不再讲成分了的新时代,自己若还翻出当过族长的曾祖父说事,这不是还乡团又来了吗?不过传灯却把自己知道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卖酒的故事讲给了菊儿听,虽然二者毫无可比性,但传灯想,菊儿毕竟是小镇唐家观的女子,况且她父亲与两个弟弟开铁匠铺确实成了小镇上先富起来的人,当初与传灯恋爱并结婚,家里也是极力反对的。菊儿听了半天没有吱声,之后便偎在传灯怀里说,我全都听你的。凡成大事者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而现在既得天时,也有地利,缺少的不就是人和吗?找准了方向后,平时不抽烟的传灯一狠心就买了一条沅水牌香烟,一连几个晚上口袋里都揣着香烟到株溪口一家一家去串门拜码头,而且还开诚布公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没想到在桥东第一家就碰上了软钉子,当家的是村上的会计,说话却绵里藏针,他说:格还真是个不错的点子,你传灯如今也算得是半个公家人了,有些事用不着我提醒你也应该晓得,格桥上是嘛子地方?传灯便赶紧掏出火柴给他点烟,并把头点得像鸡啄米说,我晓得、晓得,格是要道、是公地,但我只借上一小角,就20来个平方,不但不会影响交通,还能够方便桥东和桥西的父老乡亲及往来路人。村会计又皮笑肉不笑说,方便是说得好听,实际上还不就是为了谋利?传灯也就把话说得更更透彻坦诚,说我当然是为了谋利,但我传某人绝对只谋取批发差价的利。对方巴了一口烟,又撮嘴吹开烟雾,打开眼睛望着传灯,且一脸阴笑。传灯心里窝着火,却还是强忍着说,您不相信?我聘请您当我店里的监督员,若是今后我店里与乡供销社同样的货物价格却贵些,您随时可以带人来掀我的店!我说到做到,决不食信!毕竟是搞文学创作的,一个圈又把人家给绕了进去,会计最后说,那我先祝贺你了。
头一家是虎,第二家是狼,后面的全是羊。这比喻不一定恰当,却符合规律。
一条烟是一支一支递出去的,最后一支不剩。传灯跟菊儿说,老婆,成了!
菊儿兴奋得想过来亲老公一口,却不习惯,转身进灶屋给他做了两个荷包蛋。
说干就干,这是传灯办事的风格,他邀了基建队的几个木工和泥工伙计,只花了两天一晚的时间就把小屋给盖起来了,盖在桥东靠里边的一角,占桥面确实没超过20平米,但有一大一小两间,大的一间为了防潮湿还隔有地板,简易货架就做在靠里面的压石上,外面是一个简易柜台,中间是几个从供销社半花钱半讨来的盛饼干和红糖、白糖的铁皮桶,另一侧还摆了一张床铺,也是靠着桥面压石的,而档头还有一间小灶屋,门是虚掩的柴门,只须轻轻一开便开了,里面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还用了一把方凳专门放茶缸,这就是传灯说的“以前在联珠桥上开店不也是经常敞开着灶屋门的”那一间灶屋。他们在这栋小屋里一呆就四年。
这四年里,菊儿始终本着传灯当初的承诺,不但方便了左邻右舍,所有货物特别是一些紧俏物质,如白糖、红糖等,也从未抬高过哪怕是一分钱的价格。当时的白糖和红糖在乡供销社也很难买得到,但传灯却因为在乡文化站工作,与供销主任混得熟,即便是到了年关,他也能走后门进到货。不过红糖和白糖的出货却是颇有讲究的,若出货得当,一麻袋百斤装的红糖或白糖,往往能多卖出三斤五斤来,那主要是在过秤和包纸封并梱纸封的时候,大凡是在这些技巧活上,传灯都会亲自出马。而这一类事又必须是夜阑人静时才能做的。此时不但传承、传奇已经入睡,更主要还是不会被人发现——因为传灯会事先将纸封安排双层,就连梱纸封的龙须草他也是挑选的比较粗壮的那一种,在舀糖过秤时,一律都是阴称(即秤杆子向下),而包好封子再复称时,又绝对会是阳称(即秤杆子向上)。
而且包出的纸封上还夹了一张双指宽红纸条,吉祥又喜庆……
那是一堆多么不容易的日子啊!就快要看得见联珠桥了,传灯忽然就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复杂感觉,他侧首用余光扫了一眼菊儿,菊儿其实也在看他。
下坡往左拐就是建勇叔的家,雄踞在堂屋中间的是一台正在建勇叔操作下的榨油机,嗡嗡的孔叫声中,菜子油鼓着淡黄色的泡沫从油槽里汨汨而出。见主人并没有发现他们,传灯扣着菊儿的五个指头就有意识地紧了一下,示意继续前行。
刚上联株桥,传灯就有些恍惚起来,他分明看见有一道白光在昔日的菊儿小卖部上空盘旋,待他想仔细辩认是不是早先见过的那两只仙鹤时,午后的太阳却晃花了他的眼睛,他于是松开了菊儿的手,放开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向桥东头那一栋小屋走去,但到了原址时他才猛然想起,小卖部早就已经在他被破格招工转干调入县文化馆的那一年给拆掉了,老婆和两个孩子也一并跟着他进了县城,八年之后,又跟着他进了省城长沙……此一去就是30多年,认认真真给自己的人生书写了一个u字后,如今又回到了当初出发的地方。那两只仙鹤或许是当年就已经认识的,联珠桥下的河滩上绿草如茵,传灯一早骑自行车或去乡文化站,或去正在建设中的某工地,下班后还得去乡供销社给小卖部批发相关物质,待回到联珠桥时,已经是日头偏西了。但当父亲的却总是不会忘记带一对儿女去桥下的河滩看江中流水,或赏高悬在江对岸白羊山顶的辉煌落日和壮美晚霞。那时上游还只有一座被誉为“红宝石”的柘溪水电站,资江的野性犹在,流水中的水草肥美茂盛,鱼群逆行如过龙兵,虾戏水草似滚绣球,时不时还会有白鹤落脚河滩……
姐姐传奇自幼顽皮,性格比男孩更加男孩,每每在这样的时候,她就会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饼干来捏成粉末,撒在河滩上让白鹤争相啄食,而弟弟传承却静静地陪在父亲身边,正欣赏着江对岸白羊山顶的落日与晚霞……往事亦如流水,唯有记忆永恒,传灯于是便想,在当时的鹤群中,是否也有着鹤眼在注视我们呢?
传灯刚一走神,菊儿小卖部似乎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有个中年妇女手提一篮时鲜蔬菜进了灶屋,勾腰将蔬菜往角落处一倒,茄子黄瓜辣椒摆了一地,出门时还喝了一碗凉茶,并喊应正在售货间给顾客包白糖的菊儿说,都是我刚从菜园里摘来的,露水还没干呢!里面的人就回答说,道婶婶,经常吃您送来的菜,格笔人情债怎么还得清啊!道婶婶说,看你说的,见外了不是?格算嘛子,全都是从自家地里长出来的土东西,我们家道生经常白喝你店里的酒,格笔帐又怎么算?
说话间从桥东头的石级上就走来了一个年龄约50开外的男人,此人身形高大,虎背熊腰,国字脸黑里透红,一看就知是一条曾经在资江野河里驾过毛板船的汉子,他就是中年妇人口中的道生,见了老婆只嗡嗡地说了声,你也在呀!就大模大样往售货部对面的压石上落坐,并面向菊儿招呼说,老板娘你好忙呀!菊儿给柜台前的顾客递过已经包好的白糖纸封,也收过钱,就照例笑吟吟地给道生叔递上了一小碗散装白酒并几块下酒饼干。菊儿说,再忙也不能冷落道生叔呀!
这时毛伯也悠晃着上桥来了,一手还扯着学龄前的小孙子跃龙。毛伯也是个船古佬,比道生叔年长十来岁,身板却硬朗若壮年。他先是去柜台前给小孙子跃龙买了个棒棒糖,然后说,也给我来二两白洒吧!但菊儿却只肯收下买棒棒糖的钱,并且说,这二两白酒是我菊儿孝敬您老人家的。毛伯就笑出一脸阳光说,好好,那我就又算是白喝了一回。于是也在压石上落坐,与道生叔扯起了闲谈来。
他俩在株溪口素有酒仙之称,一日三餐都得来二两,嗜酒是在水上养成的习惯,这次是午饭后来的,一扯就扯到日头偏西,扯到传灯下班回家这是常事。有时传灯也会象征性地陪他们小酌一杯,是为密切与桥东头人的关系,虽然有妻子菊儿的贤惠,已经与近邻的关系处理得很不错,但他自己的礼节也不能少。当时传灯在散文创上已经小有名气,有文章还获得了《散文》月刊奖,县里也在着手要把他正式调入文化馆当专干,但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就越是要谦虚谨慎。至于桥西头的几户人家,几乎都是同属于银和公的子孙,那原本就是一家人。时间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中一家子在联珠桥上就快满四年,传奇已经六岁,传承也快五岁了,夫妻俩也亲眼见证了桥两档的一群穿开档裤的伢儿或妹子们,长成了少年……如今,当年的妹子都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伢儿做父亲了却依然是闹武神。
这会儿传灯似乎又闻到了酒香,菊儿却过来了,一声呆子把他从记忆中唤醒。
醒后的男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女人,心想,你未必就没记起点什么?
菊儿大概已经明白了传灯的心思,于是又拉起传灯的手说,那我们干脆四处走走吧。她口中说的四处其实指的就是桥东头这一片,传灯说,知我者老婆也!
五、重新认识闹武神
联珠桥东头是一处三叉路口,两条乡村公路呈八字型摆开,一条是沿资江通往唐家观小镇去的,并且小镇上游约百米处新修的电站是一座低水坝,可供往来车辆当桥梁用,过了电坝便是一条省道,上可达县城东坪甚至更远的叙浦,下可去省城长沙;另一条则是直通杨林乡政府,承接着也是省道的“长安”线,虽然始终还只是一条乡村公路,却已经与下游的祠门口、一天门以及百花塅等村镇接通了联系,往来车辆日益增多是为必然,再加上近年来新崛起的两家民营企业正处在大规模的建设中(一家是在上游南岸的华莱黑茶集团,另一家是在乡政府里面的茶乡花海),需要大量农民工,这当然对活跃地方经济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而这些就近的打工者又几乎全都是骑摩托车上下班。所以这一处三叉路口既成为了株溪口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段,也是最脏最乱的地段。这话并不是传灯说的,他即便有此同感也不会如此直言,再多也只委婉地发几句慨叹,如:株溪口的变化确实很大,只是环境还有待改善……云云。能够一针见血指出“三叉路口既是株溪口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段,也是最脏最乱的地段”的人,就只有夫明。
夫明是传灯的叔伯姨夫,他岳丈就是菊儿的亲叔父,如今虽然二老已走,姊妹情谊却在,还有另一层关系,那就是传承从小就叫夫明师父,说是长大了要跟他学钳工,这当然是题外话,不过去年回老家盖房,传灯就是请夫明负责抓基建的,他是闹武神里的老大,做什么事都方便。传承与明夫这师徒关系还真续上了。
去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山川大地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纯洁的童话世界,睁开眼又是大好晴天。当时传灯家的江景楼主体框架已完工,只有几个泥工师傅在砌内墙,这是点工活,得由东家提供午餐。租居在桥西头一户老乡家的传灯一早又到桥西头的三叉路口处去买猪肉——这地方呈品字形有三家小卖店,也可以说有三家肉食店,因为各店的男人都是屠夫,他们凌晨把贩来的牲猪给宰了并开膛剖肚后,只留小部分在自家店门口的屠桌上由女人零卖,而大部分则是由男人开着烧柴油、冒黑烟的三轮车各自按既定的路线沿途叫卖,若万一当天还没有卖出去的,回家后又熏制成腊肉,由女人挂在手机微信上零售。
长相很像电影《秋菊打官司》里那个秋菊的老板娘,名叫陈了红,他的店铺就开在桥档头临江的第一家,传灯每次买盐、买酱油、买生抽并猪肉豆腐等,都是在了红店铺里买的,而且每次也都是用微信付帐。传灯曾有意用方言开玩笑问过陈了红说,哎,你认为这世界上最动听的是嘛子声音?了红不但漂亮,而且聪明,她也就笑出一脸桃花回答得拍实的说,格还用问?是微信进帐的叮咚声呀!
从此,陈了红也就有了一个绰号,闹武神们都叫她:叮咚。
相对其他店铺而言,叮咚的小店是最热闹的,店里有一张牌桌,还有两桌麻将桌,逢年过节或逢雪雨天气,便成了不用去上工的闹武神们能分胜负输赢的战场,不过近半年来玩牌打麻将的人却渐渐地少了,都已经把战场转移到了建勇家茶室,说是偶尔听传灯哥扯几句闲谈,能够增长些知识,能够明白些做人的道理。
传灯却笑言,是我从你们身上学到了不少才对,比如真实、率性和正直。
他说这话是缘于有一次亲眼所见,那是个吉祥日子,又是过中秋节,往来于株溪口过路的婚车有好几趟,但是第一趟刚入三叉路口时,却被一帮因节日放假闲在叮咚店门前的闹武神们给拦住了,喊着嚷着要新郎倌发红包,有人甚至喊出了留下买路钱的话来。婚车过路到人口集中处撒红包是这一带的风俗,但也只是由车内的新倌抓一把红包随手一撒,谁能抢到算谁手气好。每个红包里当然也就只有伍毛钱或一块钱,遇上讲客气的本地住户,还会点一串鞭炮相送,这叫皆大欢喜。然而那一天,闹武神中有一个刚从外地说是打工,而实则是打流回来的伙计却双脚打开,两手叉腰拦住新郎倌的头车,说是不留下几个上百元的大红包休想过去。新郎倌一看阵势,好几十人,给一个不给一个怕也不行。双方就这么僵持着,而且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虽然也有人在低声说,这真是没得名堂,把株溪口的名声都搞坏了。却无人敢于出面执言。这时,有人就想起了夫明,但那一天夫明去了唐家观岳母家,远水救不了近火;也又有人想起了他的二弟晓明,却不料晓明手拿一根楠竹扁担已经分开拥挤的人群来到了头车前面,也没看清开腿叉腰的究竟是何人,便一声怒斥道,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株溪口拦路打劫呀!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兄弟姐妹?你家里就没有做过喜事?延误了人家让客人们在家里干等呀!那个打流的伙计见大事不好,就算自己能惹得起一个晓巴子(晓巴子即晓明的绰号),却也惹不起他家四兄弟啊!便拔腿就跑。
晓明最后还丢了一句,也不晓得早点回株溪口来跟传灯哥和建勇学点文明!
忽想起这事,着一双齐膝套靴咔嚓咔嚓踏雪去联珠桥东的传灯,心情大好。
他上了联珠桥后,还站了一会,面对七百里资江横前,一双目光由对岸的雀坪移向上游北岸的唐家观,又收回到了眼前的株溪出口处。在溪流汇入资江的口子上方,约20米处是一个江湾,这里曾经是往来船只泊岸卸货的码头。只是随着陆路交通的日益发达,跑长途的货船已经绝迹,唯有十多条小渔船泊在老码头的江湾里,而昔日被船夫并挑夫双脚磨得油光泛亮的麻石码头,早已氤氲着苔藓。
太阳从白驹村里头的向阳岭升了起来,初雪禁不住日照在暗自融化,桥墩石缝间长出的几蔸芭茅叶尖上,融化的雪水如离人的眼泪欲滴未滴……传灯这才想起,自己出门是去采购做午饭的猪肉呀!于是顺手从桥梁压石上掬了一捧雪,搓揉得快要融化时,就往脸上反复擦拭,并且还喃喃自语道,要是雪能洗心就好了。
他刚迈开脚步欲向桥东头走去,迎面就来了一辆满载着沙卵石的大卡车,由于上桥有一道缓坡,马达的轰鸣声如同滚雷,车轮碾压积雪而溅起的水珠打在两侧的积雪上,则如梦中遗尿者留在被单上并不光彩的证据……这未免就影响了传灯原本大好的心情。他不禁一声慨叹:再厚再纯洁的雪也无法遮掩肮脏!但待他下了桥,来到三叉路口处时,眼前的情景简直又把他给惊呆了——从品字形店铺屠桌下溢出的血水并猪毛、猪粪等,早已经将三叉路口糟蹋得一片狼藉,再加上刮猪毛的热水还在往积雪中渗透,即便是用乌烟瘴气来形容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会是这样呢?又怎么能够这样呢?传灯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口鼻,再冷眼扫了一周后,才发现这地方原来也就是这样的,各家屠宰牲猪的男人为了抢时间和图个方便快捷,刮毛水和开膛水,甚至翻大肠小肠的猪粪便全都是乱倒乱哐的,待贩卖猪肉的三轮车远去并一切消停后,再由店老板娘双手捉住一根自来水塑料管随意冲洗一遍便算完事。而今天的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一场初雪太皎洁……
传灯正在进退两难时,忽然就觉得天地间为之一亮,再定睛一看,才知是斜直里已经有一束阳光射了过来,而紧接着,一个身披皮夹克外套的人影便大模大样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这身影尤其是这作派传灯是熟悉的,心想,不就电视剧《赌神》的扮演者周润发吗?也正是因为这个人影的出现跟着就响起了一个雷霆震怒般的声音:你们看看,你们好好看看,看看你们格是不是人做的事?看看格还是不是人呆的地方?!妈妈的,要是哪天惹发了众怒,你们格几栋房屋小心连烂瓦片都不会剩下一块……声音还在继续,这振人发馈的声音竟来自夫明,也只有夫明才有如此胆量和如此充沛的元气。他是株溪口这帮闹武神中的大哥大呀!
传灯就杵在桥东头的缓坡上,洗耳静听雷霆滚滚,如一根立地三尺的木桩。
说来也怪耶,雷声乍起时,呈品字形的三家店铺里还有人头伸出门外,转瞬间,敞开的店门居然如打掉了门牙的三个黑洞……其时,倒是其他各家的男女老幼如出巢的蚂蚁,参差不齐地在三叉路口站了一片,因为昨夜里刚下过雪,原本在华莱黑茶厂和茶乡花海打工的一帮闹武神,也几乎全都聚拢在夫明的身边……
粗俗的议论如万针穿耳,唯独“格风气要改啊!”一句让传灯的心为之振动。
接着就有人也扯开了嗓门说,我看格回就算哒,只是不希再有下一回。那人环顾了一眼左右后又说,我提一个建议看要得啵,不如干脆大家动手帮忙清一下场,也免得丢人现眼出地方上的丑。说这话的人就是被闹武神们称作干部的松良。
没想曾经当过几年村主任的松良说话还是有着号召力,大家说,要得,要得。
闹武神里又有人在说,都同在一条撑不开的土船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更何况有几家店铺在也确实方便了大家,过日都不容易,何必硬要搞得仇结冤深呢!
三家店铺里的人就赶紧找出了铁锹、挖锄,甚至包括剁红薯米的长把斩刀也找出来了,女主人则从水龙头上接出了长长的塑料管,闹武神们居然全都动手了。
那一天的三叉路口真是热闹,就连办事老成的传灯竟也忘记了买肉回家。
此为一段佳话,也让传灯重新认识了株溪口这一帮闹武神,尤其是夫明老大。
你又在发呆呀?传灯终于从另一个时空里被唤醒,惊回首,才知是老婆菊儿在喊。原本只是出门散步的,她却又采购了一瓶生抽、一袋盐,还有几块豆腐干。
无须眼看,更用不着心想,肯定又是从三家店里各买了一份,平衡是女人的特长。女人也多次交待过男人,要他买东西不只买一家的。可男人就是不长记性。
半空里却有两双鹤眼在看,不仅在看人,也看三叉路口日益好转的人文环境。
太阳已钻进了云层小憩,传灯掏出手机来看了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
难怪觉得脑袋有点发胀了。传灯说。
菊儿说,见你像一根木桩杵在辅桥旁抽烟,我没敢叫你,是要睡午觉了吧?
应该是。传灯说着便过去重新牵了起菊儿的手,两人复又往崩洪滩家里走去。
六、在除夕前的那个傍晚
秋天过去了,冬天也快过去了,腊月中旬,传灯去省城参加了一年一度的省里“两会”,是由省文史馆推荐的省政协例席代表。他原本是专门很认真地写了一份提案的,提案标题叫《如何使党群关系更加密切》,但与会后才知道,例席代表是不用写提案的,甚至在讨论时也用不着发言。这不就是个陪衬吗?对此传灯心里还窝了火气,但更使他更上火的还是另外两件事,一是进入宾馆报到没进门就先经过了两道哨卡的验明证身,待入宾馆时还得像乘飞机过安检一样,并被告知不得带与会无关的人进入,只能一证一人;第二件事简直令他感到羞辱,那是在开幕后的第二天中午,传灯吃过午餐想散步去离下榻处的湖宾仅有三百余米的烈士公园,却在快到公园门口的路卡处遇见了一群举着纸牌上访的妇孺,她们也许是看到了传灯别在胸前的红色佩证吧,便不再与警察们纠缠,像见到了救星似地一窝蜂向传灯拥来,但近十名警察立即上前将妇孺们拦住,另两名警察则护着胸别红色佩证的传灯赶紧打道回宾馆……那一夜,传灯碾转反侧没有入睡……
怎么会成这样呢?怎么能够这样呢?他忽然记起自己曾多次出席全国文代会和作代会时,去会场听报告虽然也有警车开道,但回到下榻处时,却可以随便接待客人甚至来访的文学粉丝呀!而现在……他又立马告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
这大过年的,应该要开开心心才对呀!
今年立春正好是除夕,虽然立春即在眼前,又是晴天,冷嗖嗖的江风里却依旧像是暗藏着无数把割面的刀子。传灯又倚阳台上的栏杆而立,却不是在与近傍那一棵松树上的仙鹤对话,仙鹤并不常来,即使来了他也不一定能发现,也没有俯视孟塘江湾里的那一汪深流静水,并且破例没有手握黄卷,而是在看一条微信:
又逢岁末,归家过年,其实只是时间的秩序而矣。人之一生,不管路途如何颠沛流离,曾经沧海,又如何目迷五色,佛说“还至本处”,老家的风景总是让心笃定。车进鹿角溪,我跟风景注目致意:你好!我的家乡,天边的游子回来了!
欧阳修常云:“在夷陵,青山绿水日在目前,无复俗累,琴虽不佳,意则自释;及作舍人、学士,日奔走于尘土中,利声扰扰,无复清思,琴虽佳,意则昏杂,何由有乐?”欧阳公所谓“意则自释”,必是缘于老家之松声、涧声……
好一个“意则自释!”并“必是缘于……”看至会心处,传灯不禁喃喃出声。
这是天澄发在微信朋友圈的一段文字,并配有家乡鹿角溪的风景图片。天澄有心,不仅把图文截屏发给了传灯,还发了“元贞亨利”的斗方说是给老师拜年。
近旁那一棵松树颤动了一下,并有如风的“嘘”声掠过,但传灯并没有听见。
也就是除夕前一天的傍晚,辉煌的落日已经把整座白羊山全都给点着了,也点着了西边天际的云彩,就连孟公塘江湾的水面上亦仿佛被夕阳铺了薄薄的一层金子,这是大写意画,老天爷真是鬼斧神工,把传灯的心思全画出来了。
此时,建勇叔又专门送了一篮子红薯粉来,夫明也送来了刚出匣的豆腐。
菊儿脸上笑开了菊花,前来陪父母过年的儿子和儿媳赶紧从建勇叔并姨父手中接过东西,孙女丫丫却过来凑热闹说,家里来客人啦,爷爷,您还不放鞭炮呀!
爷爷传灯从阳台上过来说,放什么鞭炮呀,我这就去茶室给客人泡上等好茶。
你爷爷给我们泡曼松呢!夫明居然笑出了一脸故事回丫丫说。
关于这“给我们泡曼松”确实是有故事的。自从传灯入住江景楼后,闹武神们也总是会隔三差五来他家里蹭茶喝。当然来得最频繁的还是建勇叔和夫明。只要是他俩在场,传灯都会毫不吝啬地拿出生普中的上品千年古树曼松来喝。这是几个月前天澄先生来此打住时,传灯特意托熟人从云南普尔市快递过来的,有两小桶,每桶一斤。一开始他俩虽然明晓得是上等好茶,但茶汤刚一入口却总是喝得眉头打皱,感觉不出这叫曼松的千年古树茶到底是好在哪里,但见传灯和那位据说是饱读诗书的天澄先生却相互啧啧称好时,俩人也就不好意思说不好。毕竟一个是周润发的铁杆粉丝并株溪口闹武神中的老大,一个是地方上已经公认的绅士,谁都怕开口把真实感觉说出来有失面子,也就只好跟着传灯和天澄一起啧啧。
但也就是在那天傍晚,那一帮闹武神听说崩洪滩江景楼里来了长沙远客,就一窝蜂来到了传灯家。正好传灯把一泡曼松放入紫砂壶,便笑言,算你们格群闹武神有口福,好茶耶!于是注水,于是烫杯筛茶,但茶汤还刚刚入喉,又是满巴子说,传灯哥,格就是你吹上天说是上万块钱一斤的好茶呀?我看是奈何不得你有钱——不就和我们本地百把块钱一斤的绿茶差不多啊!传灯也懒得反驳,还开了一包烟,人手一支,然后才淡定地说了一句幽默话:也难怪,牛只喜欢啃芭茅。
忽然想起上一回的事,正往开小木桶里取茶的传灯不禁哑然失笑。
经常与传灯在一起的夫明也逐渐地变得雅气和淡定了许多,落坐时双手放于膝前,环顾左右后才开口问,姐夫哥,传承他们都回来了,传奇他们还没有回?
建勇叔也说,一大家子都到新屋里来陪传灯哥和嫂子团年,多热闹呀!
传灯注水入壶的手就抖了一下,说,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俄倾,他又补了一句说,只聊家常事,只聊家常事。
哦,晓得了,晓得了,肯定是因为……夫明说到一半,却还是忍住了。
建勇叔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是知道传灯哥心里一直有个结的。
其实岂止是在茶台边的人知道?就连正悄悄栖身在江景楼一侧的那一棵松树上的仙鹤也是晓得的,并且它俩也曾经感叹过:家事大如天,真是难为传灯了!
这事得从头说起,是去年江景楼快要封顶时,传承去长沙办货款回,见了父亲,他的眼神里似乎多了点难以言说的东西。为父的何其敏感,问,崽,有事吗?
儿子坦诚地说,是有事。回答父亲的声音却有点怯。
有事就说呀!爸面前还有什么难为情的事?父亲以往的霸气似乎荡然无存。
越是这样,做儿子的就越是心虚。
沉默,好一阵沉默。
知子莫若父,传灯已然感觉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开了一支烟给儿子,自己也点了一支,然后深吸了一口,又噗地吐出烟雾,才说,反正迟早要面对的……
这次回长沙办货款,有人问我们这栋楼今后是……儿子却只把话说了一半。
是我和你妈妈的养老屋啊!你妈妈不是把户口都转回白驹村了吗?
又是一阵沉默。儿子不敢抬头看父亲。
传灯的心里像有千万把刀子在搅动,那个痛啊!这是他极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我也不想是这样,但姐姐的性格您也了解的。儿子终于把实情说出了口。
传奇是个直肠子性格,并且她与弟媳之间也曾多次发生过口角。但她现在毕竟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儿子还只有11岁,什么样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去面对。
其实传承也有难处,平时总是大大咧咧,家事基本上全都是由老婆作主……
当父亲的却一直是努力在秉承着“修身齐家”的圣人言治家,左思右想后便心一横,猛一抬头把手中的烟蒂弹出老远,斩钉截铁般说,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儿子却并没有因为父亲松口而舒一口气,本来就黑的脸色反而更加暗了。
那一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传灯打着手电筒独自去了建筑工地,呆呆地坐在已经修了三层的江景楼一角的一块条石上,倾听崩洪滩的江涛声,他的脑海仿佛一片空白,又像是包罗了天地万物,但他正准备伸手进口袋里摸烟时,竟意外地发现了栖身于松树上的一对神秘的白鹤——其实更确切地说,那是一团闪烁着清辉的白光,它俩居然像怕冷似地相依相偎,传灯忽然就想起了“抱团取暖”这个词组来,并且在心里赞道,鹤比人更仁义啊!那时他与它俩还不相识……
没过几日,老婆打来电话问,你和儿子都还好吗?
还好。你呢?
我好多了。开了几帖中药,好像还蛮对路的。
那就好!只要你好,我们都会好。
这几年,菊儿的身体常出毛病,虽然是留在长沙养着,但还得帮忙照看孙女。
但没过一会儿,老婆又来了电话,问传灯是在工地还是在租住的“家里”。
传灯说,我在家里。
那会儿他其实是在工地,不过他已经猜出老婆准是在来安化的路上了,她就是个操心劳苦命,在长沙时牵挂着远在株溪口的老公和儿子,在株溪口又牵挂孙女、外孙。传灯同时还猜出必定是传奇送她妈妈来的,她绝不会让妈妈打黑的。
果然如此,传灯还刚下缓坡,远远地就看见闺女的宝马停在路旁了,传灯租居的房子就在靠右边的山湾里。传奇刚下车,菊儿还在车上收拾东西,闺女见了爸总是会习惯性地直呼老传。并且重又打开车门说,怎么样?我们去参观工地!
传灯下意地犹豫了几秒钟,说,还是先给你们做饭吃吧!他想阻止母女俩。
但事情还是暴露了,是菊儿从传灯的言行中看出了蹊跷,当父亲的也就不再瞒女儿,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闺女,房子建好后,你挑两间,可以随时来住。
就是嘛!菊儿的声音高起来,说,只要你爸妈在,这里就是你娘家!
凭什么?他们想把我一脚踢出去呀!但传奇只说了这一句,泪水就淌出来了。
父亲的心又有千万把刀子在搅,菊儿还想开口,见传灯眉头一皱又打住了。
一道深深的伤口在传奇的心里就这么留下了。
传灯一直是在恍恍惚惚中给建勇叔和夫明泡茶,他的心思,也就是那一对仙鹤此时的心思。只是他还并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没有逃出过那一对鹤眼……
闺女和她儿子去国外旅游过春节,她儿子过了年就要升初中,让他放松放松。
这话是传灯说的,他在回答夫明的提问。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谎。
建勇叔说,还是他们年轻人潇洒。他应该是很少说违心话的,声音有些潮湿。
茶室里开着空调,又一轮水开始沸腾了,空调的咝咝声和沸水声很刺耳……
后来俩人就起身告辞,传灯也没有多作挽留。
他送他俩出门,并很动情地说,明年常来啊!
夫明有意打开了心说,那是必须的。我都被你的曼松给馋上瘾了。
建勇叔却说得诚恳:传灯哥,莫信夫明乱打讲,还是粗茶更淡饭更加养人些。
一语惊醒梦中人,传灯的心里又在暗自喃喃道:还至本处,还至本处……
这时,江景楼近旁的那一棵松树的树枝向上一弹,一道白光远逝而去……
廖静仁简介: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多次被转载、翻译和被选入初、高中教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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