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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人生中第一个有记忆的本命年,大抵是在十二岁,可能会第一次听到家里的长辈提醒我们:“今年可是你的本命年。”接着会备上红秋衣、红裤头、红袜子、红腰带、红手链等等,仿佛将要迎接一场成长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仪式。
十二年后,二十四岁的我们又收到母亲打包好的红色衣饰,以及“今年又是你的本命年,要当心”的叮嘱。心理也许对这些说法不以为然,而那红艳艳的衣饰,透露着这一年的特殊。
又十二年、再十二年,人生屈指可数的本命年中,纵使经历了由孩童到青年、由中年到老年的角色变换,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红色衣物或饰品却一定准时驾到。不仅如此,这套红色装备也会带着我们的祝福传递给下一代。
本命年祈福袋。摄影/海路漫漫,来源/图虫创意
在我们漫长而美好的一生中,有限的几个“本命年”,自带一种不平凡的气质。以至于纵使全国各地的“本命年”习俗有所差别,但“穿红”的习惯却出奇的一致。
癸卯新春到来之际,我们不妨一边听着有关“本命年”口耳相传的禁忌与习惯,一边追问它们的来龙去脉。
“本命”与“本命年”
“本命年”,顾名思义,代表着人的“本命”所在的一岁,在今人的语境里,它与时间序列上的“生肖年”有着密切关系,与自己属相对应的这一年,自然就是本命年。然而,要在古代的语境中寻找今天意义上的“本命年”,还是有不少参差的。
“本命”,本来指的是人出生那刻的时日,一般以天干地支来描述。在古人循环式的时间观念里,一定周期过后,属于本命的那一刻会重新来临。在古人心目中,生辰干支,不仅是一种时间的轮回,还扩散出许多其他的意涵,譬如方位地点、五行归属、星宿列张等等,这几种因素结合起来,暗示着某人冥冥之中的命运。
在这种观念之下,每个人都有着一颗本命辰星,斗转星移,人的盛衰枯荣亦因之而变。汉唐间的谶纬之书中,人与天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联系,星辰的推移影响人的祸福吉凶。“本命”便是其中极为重要的节点,包括本命年、本命月、本命日,有不少忌讳与讲究。
唐人尚献甫擅天文,曾任太史令。长安二年(702),他向武则天上奏,称自己本命“纳音在金”,现在荧惑(火星)犯五诸侯、太史之位,火克金,意味着自己将因此而死。武则天转而把他调到水衡都尉之职上,说“水能生金,今又去太史之位,卿无忧矣”。然而,这一年秋天,尚献甫还是去世了。(《旧唐书·尚献甫传》)宋代一宗室赵宗懿,在父亲下葬那天“自以本命日,不临穴”。
不过,禁忌归禁忌,在“君相不当言命,士大夫不当言风俗”的观念下,也有不少的打破禁忌例子。《新唐书》记载,唐代宗下葬,官员建议德宗护送的灵车应避开南面的正道,理由是“陛下本命在午”。德宗属马,故说本命在午,而在方位上,午对应着南方,故应避开。不过德宗拒绝了这一提议,道“安有枉灵驾而谋身利乎!”(《资治通鉴》)依然令灵车对着道路中间行进。宋仁宗的老师张士逊病卒,恰逢仁宗本命日,本应避忌,仁宗却念及师生之情,亲自前往吊唁。(《资治通鉴》)所谓“命在天,而造命者在君相”应如是。
本命日的讲究在明清已经不算太流行,本命年的提法却多了起来。本命年的计算方法有两种,严格来说,天干、地支完全相同的那一年才算做是本命,一个周期便是六十年。古人六十一岁(按照今天的习惯是六十岁),又称“元命”,以此为本命年,主要流行在唐宋。范成大有诗云:“岁复当生次,星临本命辰。四人同丙午,初度再庚寅。”(《丙午新年六十一岁俗谓之元命作诗自贶》)淳熙十三年(1186),六十一岁的范成大已然致仕归乡,享受着闲适的晚年生活。本命年的他没有再经历人生大起大落,却始终不忘国事民生,是年作诗“长狄名犹记,沙随会若新”“贫人寒切骨,无地兼无锥”。
但是六十年未免太久,古代同时也流行着以十二年为一个周期的计算方法。以稼穑为业的汉民族,对四季轮回、时年轮转的认知也与农业生产紧密地联系起来。四个季节,十二月份,循循相续,诉说着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不断地交替。“十二”这个数字,似乎蕴藏着某种意义:十二时辰、十二月份,构成描述时间的重要序列。而隐喻着人们性格和命运的十二生肖附会在中国传统的干支计时法上,就有了生肖纪年法。这样,十二年正好是一个生肖轮回,也对应着人的生命周期。
上海美术制品厂《十二生肖》海报。来源/豆瓣
清代考据大师赵翼根据文献记载,得出过一个结论:“十二相属之起于后汉无疑也。”(《陔余丛考》)而随着出土文献的发现与研究,十二生肖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先秦时代,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秦简《日书》中所记的十二兽已经与干支顺序结合起来,与后来人们所说的十二生肖十分相似。甘肃天水放马滩出土的秦简也有类似的说法。可以说,先秦时期就有了后来生肖系统的雏形。
云梦睡虎地出土的秦简《日书》。来源/湖北省博物馆
传统“本命”观念,在民间与十二生肖的计岁方式结合,最终成型为与今天相似的“本命年”习俗,要到清代。雍正四年(1726),雍正帝四十八岁,有人提出这一年是今上本命年,不宜动土。而在此之前的朝代,均没有将四十八岁视作“本命年”的例子。可以说,今天十二年为一周期“本命年”的概念,在清代以后才逐步定型。
“凶险”的本命年,为何那样“红“?
十二年才盼来一次本命年,长辈们为什么要叮嘱“小心”“犯忌讳”呢?
有一种说法,称是因为这一年的生肖神要上天请命,而无法庇护这一属相的人,导致他们更容易被灾厄侵袭。民间有“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之谚。
这种说法还真有些来头。
十二进制的纪年法,对应着木星在空中绕行一周的时长,故古代把木星所在的位置作为纪年的标准,将木星称为“岁星”,岁星在天区中停留的位置,称为“十二次”,对应着十二地支。由于岁星运行方向与北斗七星斗柄旋转的方向相反,且实际运行一周的时长不满十二年,古人又假想出一个与岁星运行位置相反的天体,自东向西运行,即“太岁”。太岁是一年的守护者,主管人一年的吉凶祸福,早在汉代就有拜太岁的说法:“太岁之意,犹长吏之心也。”(东汉王充《论衡》)道教中,把太岁神当做一岁之主宰,是一年一换轮值的神灵。宋代命理书籍《渊海子平》讲“太岁乃年中之天子,故不可犯,犯之则凶。”
所谓本命年“犯太岁”,其实指的是“值太岁”(“犯太岁”还包括冲太岁、刑太岁、害太岁、破太岁),顾名思义,即太岁神当值。“星家论流年,以太岁值命宫为不吉。谚云:太岁当头坐,非灾便是祸是也。”(钱大昕辑《恒言陆》)以即将到来的新年为例,农历癸卯年,属兔值太岁,属鸡冲太岁,属鼠刑太岁,属龙害太岁,属马破太岁。
“本命”的理论基础,初唐之前主要渊源于朴素的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说,而唐代之后,释、道二教为其注入了更为丰富的内涵,也随着民间信仰扩散到家家户户。
道藏中认为,本命星支配人的命运,所以人们应祭祀本命真官,求得庇护。逢本命真官降临人间(本命年时),如果不修香火,则“天司夺禄,减算除年,多致夭丧”。当然,道藏中所介绍的神明与消灾方法,比今天的生肖神与本命年之说复杂很多,其基本逻辑却是相似的,那就是本命年是人生中的一大挑战,应做出合理的应对。
既然“本命”计算的是人出生那一刻的时间,在循环的认知之中,人们认为,一个周期之后的“本命年”就是一种新生,生命将再度经历荣枯。所以,本命年就仿佛人们迎来新生时要跨过的“坎儿”。
十二岁是人生第一个“坎儿”。据《辽史·礼志》记载:“凡十有二岁,皇帝本命前一年季冬之月,择吉日。”十二岁的“再生仪”,需要设置好再生室、母后室以及先帝神主,皇帝进入到再生室内,除去服饰,模仿刚刚出生的场面,以报答母亲的生养之恩,最后祭祀先帝、宴请群臣。辽代帝王的“再生仪”,既渊源于古老的民俗,又融入了“本命”的思想。当然,随着契丹国家的扩大,再生仪与政治形势的结合更为紧密,通观《辽史》,辽代帝王行再生仪未必依礼例:譬如,兴宗一生两次的再生仪,均非本命年,而是在讨西夏之前,以国家庆祝、祈福的形式,鼓舞士气。
而在民间,本命年的具体仪式就简单很多。在趋利避害、趋吉避凶的心理作用下,人们自然采取一定的措施攘灾祈福。在除夕那一天,扎上红腰带,从腊月三十守到大年初一,接下来的一年里备几套红秋衣、红裤头、红棉袄、红袜子,有的还配上红首饰,总之,就是用“红”,把本命年烘得红红火火。
郭润文《本命年》(局部),2003年。来源/《当代油画家》
为什么是红色?红色一直以来都有着比较积极的意义。从早期的字形上看,“赤”的写法就如同一团剧烈跳动着的篝火。火焰的力量,给人以光明、炽热感,能够驱散鬼蜮魍魉,赶走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使人再度拥有信念。而火焰所代表的红色,在民间也成为祈福消灾的底色之一——爆竹驱赶年兽,是红色;春联象征愿景,用红纸。张灯结彩,红灯笼高悬,辉映出新年的色彩。
红色是“正色”,《论语》中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就是以红色代表一种正统。这样有力量的色彩,自然也就成为本命年的底色。
红裤头,能”转运“吗?
本命年的传统认知,进入到当下的生活语境里,仿佛是一种命运般的暗示。新一年未知的起起落落,在“本命年不顺”的解释下显得扑朔迷离,所有困难与“霉运”都有了模棱两可的落脚点——今年是本命年,邪性。
面临职场危机,本命年祭出“红领带”来规避。来源/短片《有虎气》截图
1990年上映的电影《本命年》中,年近24岁、迎接”本命年“的主角李慧泉经历这人生的挑战。因一时义气被判入狱,出狱后母亲去世,雪上加霜的是朋友算计、情感受挫,仿佛难以再次融入这个时代——这便是本命年的“坎儿”,其背后是一个青年人在社会中的焦虑与挣扎,在苦闷与迷茫中寻找自身的归宿。主人公遭逢的种种不幸与危机,在“本命年不吉利”的暗示里竟仿佛合理起来,在命运的统御下,人的奔波和挣扎构筑着一种悲剧的宿命感。
影片中,刚刚出狱的主角,发现母亲已经去世。来源/电影《本命年》截图
在长辈们的指点和要求下,过本命年,总是那样将信将疑、无可奈何。按照习惯,从立春这一日开始(也有说法是正月初一),身上都应保持着些许红色,以迎接本命年的到来。红内衣、红裤头、红袜子等等,也许还会印上当年的生肖或是福字。据说,越是贴身的红、越是纯正的红,越能起到逢凶化吉的效果。此外,红色物品最好是他人相送,自己购买则效果有限。难怪长辈们准备衣物不仅积极主动,甚至颜色都红得张扬刺目。
本命年从里到外都要红。来源/短片《有虎气》截图
这些衣物也被赋予了特定的内涵:红腰带,能够把缠人的妖魔拴住;红袜子,能够让人更加有底气;贴身的红内衣、红裤头,自然也给人贴身的庇护……这些几乎是本命年的“低保”。红腰带,一度是本命年的“c位”。最开始只是用简单的红布条做成,除夕那天系在腰上。精致一些的,还会在上面绣上几句吉祥话,串上玉石,丰富其祥福寓意。不过,这样多少有些“简朴”的红腰带,只需要陪伴我们一周或者一个月,在春节和正月氛围的掩映下,便显得不是那么突兀了。
红腰带,可以简单到只是一根红布条。来源/网络
红色,要陪伴我们整个本命年。当下的审美里,本命年穿红虽然流行,却愈发“低调”:外露的大红衣饰在穿搭上稍显难以驾驭,一不留神“喜气”就成了“土气”,鲜丽的红色又常常面临着褪色的危机,想想就发愁。而不穿红的话,又难以通过长辈们的“检阅”。然而,隐藏在重重衣物之下的红裤头,也并未成为一种成功的“折中方案”。其实,红裤头的“造型”已经越来越丰富,质地也越来越好,柔软、贴身、舒适、不掉色,在功能上完全满足人们的需要,但只要它依然保有着那鲜丽的红,就始终还是个“异类”。
从简单到精致,“扎红”仿佛与我们渐行渐远。令人感到别扭的,并不是担心一些乌龙导致的“社死”。红裤头的存在本身,仿佛带着一种神奇而矛盾的力量。网友将它形容为“一道质地柔软的符咒”,它以今人看来艳俗的色彩,严肃地守护隐私;它给人以最贴身、舒适的保护,如同给人上了锁,搞得人战战兢兢、坐立难安。现实生活中,还没有达到胸有成竹、举重若轻的我们面对未知与挑战,心里多少会有些忐忑,随手一转的锦鲤、一划而过的运势分析,在“本命年buff”的加持下,所有神神鬼鬼的言论似乎都有点现实迹象。那些无法驾驭的未知,会因为一件红裤头而有所改变吗?
《清明上河图》的角落里,有一位趴着睡觉的大汉,露出了他的红裤头,也许他在过“本命年”?他会觉得“社死”吗?
在母亲的念叨中,无奈接过一盒红裤头,接下来的一年中,都要与它贴身相伴。查阅相关的资料,试图找找有没有什么能够替代“红裤头”的物件儿,却在家长的催促下穿上。你会赌气一般地相信自己,即使不穿红裤头,也平安度过一年。在本命年的尾声,你会毫不犹豫地收拾起这些红色内裤,彻底摆脱它们的束缚……
你也许未必相信本命年的禁忌,却无法回绝亲朋的好意;你也许希望接下来的一年能够好运加身、披荆斩棘;你也许觉得鲜亮的大红太过刺目,内心抗拒传统习俗的捆绑……
红色寄寓着人们对“本命年”平安幸福的愿景,当然,生活本身亦不只一抹红色。你与“本命年”狭路相逢,有过怎样的故事?欢迎留言分享。
参考文献
周建新:《“本命年”与“坎儿年”浅析》,《民俗研究》,1994年第3期。
刘长东:《本命信仰考》,《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
张帆:《元朝皇帝的“本命日”——兼论中国古代“本命日”禁忌的源流》,《元史论丛》第12辑,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10年。
作者 | 祁夜
来源 | 国家人文历史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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